作者:吴德祖
100年前,他出生。
100年后,我来到这里。在这个革命圣地的县纪念馆的墙上,看到他二三十岁青涩的照片,还有如下一段文字:
“雷雨天(1915-2001),又名雷正阳,洛川县槐柏镇贝郊村人。1936年春考入河南开封西北中学,加入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,12月,受地下党指示回到洛川。1937年初担任‘洛川各界抗日救国会’主任,后打入洛川黄龙山屯垦大队,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。11月,任中共洛川东南乡区委书记。1942年底进入中央党校五部学习。结业后曾任富县义字区区委书记等职。1945年8月返回黄龙特委,曾任洛川县工委书记、武工队队长、洛川游击支队副政委等职。建国后任甘肃省政府参事室主任等职。”
不知为什么,当真正敲击到这段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文字之时,一向自以为理性的我,竟然眼眶湿润。在电脑上跃动的,分明不只是冰冷的字符,而是一个充满着激情、热忱、理想与固执的燃烧的生命。
他去世那年,我21岁,从北京读大学回到兰州参加葬礼,回忆关于他和我的点滴。比如,他很会逗小孩,用一串1角钱的烤羊肉,就能哄骗我和弟弟陪他爬半天的白塔山;比如,他大而有力的手,能用手捏碎核桃,即使晚年卧床数年后,他跟我握手时,仍能把我的手捏得生疼;比如,他虽行伍出身,却其实是一个文化人,最珍视的是一支英雄牌钢笔,会逼着我和表哥写毛笔字,写得不好要打手;比如,他的妻子也是老革命,曾直接参与南泥湾的“大生产”运动,在她还能唱歌时,那首《兰花花》的曲调有着直穿内心深处的力量;比如,他的开朗和逗趣,小时候黄河边、五泉山经常有挂着气球打气枪的小贩,为了节省气球又会把准星调得不准。他自然知道,来了兴致,就会单手握长杆的老式气枪,甚至不用单眼瞄准,打完所有气球,满意地笑笑离开,留下目瞪口呆的小贩和周围赞叹的人群……
此时此刻,纪念馆里,以往所熟知的更多细节,仿佛又有了新的意味。
如同许许多多革命故事一样,他曾出身富足,而终成家族的叛逆。据说他的家是当地有名的巨富地主,而他对这个家族最好的回答,是偷了家里的几百条枪,连同自己一起,投了共产党。以往,对这样叙述的“家族史”,不过听听而已。但现在来看,仿佛更能懂他:那时的他,现在算算,二十出头的年纪。血气方刚,又有新教育新文化的熏陶,甚至可能接触到学识渊博、正义而富有人格魅力的共产党员。当此民族危难之时,痛感时局,而又能找到中国未来的希望,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“干一场”,真是任何一个血性男儿必然的选择。
他曾一介书生,却机警而善战。据说,他双手都能使枪而且枪法颇准,跟着他的队伍总能胜利而又最少伤亡,以至于在县城,“雷正阳”的人头值得上几千大洋。现在回想,二十多岁的青年学生,成长为枪林弹雨的游击队战士,期间必然有许多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故事。这些应该是真的,小时候在政协大院住,他的老部下老战友,总是操着陕西口音,感叹他的勇猛。
有时,他又仔细的偏执。印象最深的,是每次读报后,他总数把《人民日报》和当时只有高干能读的《参考消息》仔细叠好、压平、按日期排好,每月、每年又捆扎在一起。他说,那是学习。现在想来,他有太多属于那个时代的烙印。家里每逢大事小事,必然“开会”;小时候见到他,他总要先与我这个孩子握手,临走又是握手,如同正式会面。
他还有属于那个时代党员对子女的严苛。他的孩子们,工作无非护士、工人、司机等等,也会如我们这个时代所有人经历过的那样:上班、下岗、退休,生活富足或者困顿、婚姻幸福或不堪。但无论如何,这些子女,对共产党、对这个国家、对毛泽东,都有深入骨髓甚至成为本能的感情。那是一种不容质疑的神圣和信仰。
仅仅就我支凌破碎的回忆和听过的“传说”,他的一生,就已经折射着历史——解放前,洛川会议、瓦子街战役、解放兰州,解放后,又做过农垦机械厂厂长,兵工企业厂厂长(妈妈的回忆,是厂子在大山深处,到处是大而美丽的蝴蝶),统战部长,等等。与大多数“高干”一样,也有过牛棚的经历,然后平反,继续工作,而至退休、终老。当然,他也会留下一些文字,虽然跟他可能的传奇相比并不算多。比如十几年前,我曾亲见的他写的《我和彭老总二三事》那厚墩墩的钢笔手稿,记述了他与彭大将军的几次过往。
……
我经常在想,中国的这段近现代史,除了那些名镇史书的传奇将帅外,更多的,还是由他这样的人写就。他们的名字,甚至有的没有名字,或许就藏在各种党史、军史甚至只是县志的一角,几百字,浓缩一生。
而那波澜不惊的几百字中,其实蕴涵着太多的故事,关于国家和民族、信仰和追求、战争和爱情、平凡和伟大。这样的故事,在那个大时代,却或许并不特别,因为在那个时代,那样的传奇,不过是每个有理想、有血性、不甘于屈服的青年人必然的选择。
现在的我,坐在延安到西安的高铁上,1个小时。我会想起,在他们那个时代,从西安到延安,要经过多少个日夜的困顿、艰苦和转折,当然,也必然会有属于年轻人的向往、兴奋和喜悦。说一句不怕人喷的话:正是我们今天的便捷、富足和安康,使得他们那一代人的牺牲,有了更丰富的意义。
此行看到,那个时代,无数青年,从全国各地,经由西安,过安吴堡,奔赴心目中的圣地延安。在安吴堡青训班的留言册上,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写下这样的句子:如果在当时,我会是他们中的一个。
的确,如果在当时,我相信,我也会是他们中的一个。
你在那里,却离我如此之近。
是为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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